我国历史当中,出现过很多神奇的职业,白事知宾就是其中一种。
白事知宾,就是丧事上负责主持传统礼节的主持人,像诈尸、定尸、起尸、引尸,这都是有门道的,包括迁棺改坟,冥婚选配,靠的不是别人,就是村里的白事知……扒一扒丧礼葬礼上的那些忌讳和怪事。
我国历史当中,出现过很多神奇的职业,白事知宾就是其中一种。
白事知宾是个什么呢?《醒世姻缘传》第十八回:“合家挂孝,受吊念经,请知宾管事,请秀才襄礼。”京剧《将相和》第四场:“明日我府宴请廉老将军,敢烦作一知宾,替我分神周旋,俾使满筵增辉。”参见“知客”。
说白了,就是丧事上负责主持传统礼节的主持人。
丧事怎么办,该遵循什么礼节,灵堂挂什么花,什么时辰适合上香,都有名堂。
白事知宾有点类似现代社会里的婚庆主持人,不过要更加严格。
在古时候,白事知宾属于‘忠孝礼义’的礼。
奶奶就是白事知宾,她经常说,随着社会的发展,大家对传统礼仪越来越不重视,白事知宾这门传统行业,快要断绝了。现在即便有,也是殡仪馆那半吊子水准。
现在殡仪馆的仪仗队,大多是做给逝者家属看的,并不符合人伦。但因为有面子,有气势,所以大家吃这一套。
每一念及此,奶奶就痛心疾首。
奶奶从事这一行六十多年,十里八乡,算是最有名的一个。
小时候爹妈忙于生意,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奶奶那里度过,所以接触的比较多。
印象中最深刻的一件事是,隔壁孙家村有个老头死了,请奶奶过去主持丧事。
记得那是80年左右,那些年社会动荡,附近发生过命案,奶奶怕我一个人在家出事,所以带着我连夜赶到孙家村。
办丧事的那户人家很有钱,不仅有80年代标准三大件,家里还有着一辆小车跟小洋房。
那人就是开车接我们过去的,能有小轿车接送,我那时候开心死了。
等我们赶过去的时候,小洋房面前亮着灯,十几个人无精打采站在门外。应该是长子的中年男人从人群中跑出来,急急忙忙塞了个红包。
奶奶看了红包一眼,又往屋内瞄了瞄,二话不说,拉着我就走。
我很纳闷,奶奶在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热心肠,只是主持个丧事,怎么话都不说掉头就走?
长子模样的中年人追过来,拉着她不放手。
奶奶瞥了他一眼,说了些什么。具体是什么话,由于那时候年岁太小,记不清,但应该是:这钱我不能收,这事儿我也办不了之类的话。
中年男人还以为嫌钱少,又摸出一叠钱。加起来大概有小一百了。
这可不是小数目。80年代初,富有的人家结个婚也要不了多少,何况这还是农村。中年男人一下给了这么多,这数目就有点大了。
奶奶还是不接,牵着我,头也不回。
中年男人急了,踉踉跄跄跑过来,表情非常急切,稀里哗啦说了好多。
我听了半天,才总算知道原来奶奶并不是他们请的第一个白事知宾。
80年代,怎么说呢。由于一些大家众所周知的原因,被压抑了许久的传统文化,开始了一波小爆发。在那个年代,许许多多的人从操旧业,一时间百花争艳好不热闹。
所以在乡下地方,白事知宾的数量并不少,那中年男人一开始并没有想到请奶奶过来,而是请的同村另一位婆婆。
那个婆婆是个老手,懂的很多。
一开始丧事操办的异常顺利,长子请来亲朋好友,婆婆忙前忙后,挂白花,点蜡烛,煮阴米……诸如一切都非常顺利。
出事是出在后半夜。
老爷子死了不过十个小时,婆婆张罗人帮死者洗澡换了衣裳,在堂屋放了张床,床下压纸钱元宝,把死者放上去,然后张罗人开始上香磕头。
结果一磕头事情就来了。
长子首当其冲上香,可是发现香怎么都点不着。长子和老爷子关系并不好,见到香怎么都点不着,张口就骂‘你个老畜生,死了都不让人安心’什么什么的。结果这一骂,就糟了,不仅是香点不着,床头的蜡烛都灭了。
大家慌了,人一辈子能参加多少丧事?哪里见过这种情况。
主事的婆婆让大家不要慌,说是小事情,看她的。
这个婆婆也是有本事的人,立刻判断出事情出在哪。把盖在老爷子额前的纸钱掀开一看。果然,老爷子眼睛睁着,死不瞑目。
这眼睛肯定是后来睁开的。
几个管事的吓一跳,上来想把老爷子的眼睛合上。可是,这能成吗?老爷子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就是不肯合眼。
婆婆看到这里,知道了大概情况,当即对长子说了:“你过来,磕两个头,认真道个歉。”
长子脾气倔,不愿意。但是其他亲戚怕啊,围着说了半天,他也心虚了,老老实实过去磕了三个响头,大声说了句:“爹,对不起!”
婆婆也在老爷子耳边说话,大概是,天下父母心,做父母的都要为子女着想,生前有再大的怨言,死了就烟消云散,好好让子女过日子。你也把这口怨气散了,好上路,投个好胎。
说来也神奇,婆婆说完这些话,然后又往床上撒了一叠纸钱,一伸手,就把老爷子的眼睛合上了。
之后事情进行的很顺利,点蜡烛,上香,吩咐后厨做一顿送行饭。
那时候婆婆留了个心眼,并没有让长子先上香,而是在所有亲朋上过香,磕过头之后,才让长子过去。
这里面有个说法。
一般白事会根据辈分大小、关系亲疏,依次磕头上香。不过也有关系最亲近的人最后磕头这一做法--这个叫‘惜别’。
长子先上,是表示的对死者的尊敬,一般程序这样走肯定是不会出事。
但现在的情况是长子不孝,他先磕头的话,死者郁气不散,不肯离去,对这个家庭不太好。其他亲朋先磕头,将死者郁气散掉一点,再由长子痛哭流涕,好生磕两个头的话,死者一般就安安稳稳走了。
长子听从婆婆安排,最后一个磕头。
可是长子才磕第一个头,来送行的亲眷就吓呆了。只见到盖在老爷子额头上的纸钱,哗一下被吹飞,老爷子不知道什么情况,眼睛又睁开!
当时婆婆就慌了,这下子任凭她再说什么,做什么,老爷子的眼睛都不肯合上。
场间哗然,谁都没见过这种情况啊。
主持丧事的婆婆皱着眉,她一生大风小浪无数,像这种冥顽不灵的死者还是第一次见。
这人啊,一般只要不是怨气太重,或生前是穷凶极恶之人,死后是不会这样祸害自家人的。
古人有云:将死之人,其言也善。
这个‘言’在‘红白’之事当中,不仅代表言语,还代表言行。
人一般要死了,是不会做什么特别祸害后代的事情的。
将死之人,在白事里头,也叫弥留之人。和医学定义上,快要死亡的人不一样。
在中华大地上,部分地方的习俗是,在人死前三天,和人新死后七天,统共十天,都被叫做‘将死’,也叫‘弥留’。
当然,还有些地方,‘弥留’是指的人死前三天和死后三天。
十里一乡,八里一俗,各地习俗不一,三天、五天、还是多少天,这种事情没法统一。但是大家都有一个共同认知:人死后是不会立刻到阴间,会在人世停留一段时间的。
生前执念重一些的,停留的会久一些;生前执念轻一些的,会早登极乐。
所以佛家常劝人放下执念。
白事知宾所行之事,就是通过种种‘礼节’,让死者安心离去,早日投胎。
白事知宾,说起来有些像是引渡人,亦或者道士。
其实不然。
白事知宾所管之事繁杂,甚于道士百倍千倍。
设想一下,中华大地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大乡小县无数,每个地方、没个时期的风俗、习惯都不一样,可能你在本地主持丧事如鱼得水,到了另一个地方,就会吃瘪。
所以大多数白事知宾,都偏安一隅。想成为一个走遍中华大地的白事知宾,难上加难。
那个婆婆是本地人,对本地风俗、习惯了若指掌,按理来说,主持这个丧事是搓搓有余的。
但是纵观她一生大风小浪无数,都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情况--哪有爹死后,一直为难儿子的?
婆婆和老爷子是同村,但并不相熟了解不多,可她知道虽长子不孝,但老爷子也没到死了也不愿意闭眼的情况。
她想起老爷子生前的事情:一年前他老伴儿去世,之后老爷子性情变得古怪,爱发脾气,或许是对老伴儿的思念成疾,行为上也和他老伴儿越来越像,甚至他儿媳妇也感慨越来越像老娘了。
老爷子膝下两子一女,次子在县城安家,小女儿嫁给同村一户人家。长子孙中平最有出息,早早做起生意,发了财。
孙中平平头大脸,婆婆问他是不是做了什么非常对不起老爷子的事。孙中平想了会儿,摇头说没。
婆婆又回到屋中,在老爷子耳边说了两句好话,试着将他眼睛闭上。结果试了几次都行不通。
满屋子的人急得团团转,就是拿老爷子没办法。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三天,快下葬。
孙中平那个急,为了子孙后代着想,死不瞑目的人肯定不能随便下葬,不然这辈子都别想安宁。
婆婆也没辙,又跑到老爷子身边试了下,可老爷子就是不肯合眼。一直忙活到晚上,婆婆指着老爷子额头上的一块青色痕迹,说:糟了。
原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老爷子额头上突然青了一块。
婆婆当时就急了。
殡葬行业当中有一句话:青额头,白獠牙,半夜三更踏破门儿。
说的是,倘若死者额头发青,有很大几率会‘起尸’,半夜三更寻上门来。
‘起尸’怎么说呢?即便是在‘白事’当中,也不常见。
巷里坊间流传的谁谁谁死后起尸的传闻多不符实,这些传闻大多是好事之人,添油加醋给自己增添的谈资。说句老实话,这些事,很大一部分都是为了能吹牛编出来的。
婆婆当上白事知宾这么多年,也就只见过那么两例。而且顶多是有尸体突然毫无征兆从床上坐起。
随着科学越来越发达,这种事情也渐渐有了科学解释。多是死者被生物静电刺激,所以一下坐了起来。
然而这在白事当中被称作‘诈尸’,和‘起尸’一字之差,天差地别。
但是老爷子在没有外力干扰的情况下额头变青,还是第一次见。
这是大凶之兆。
婆婆当即建议把老爷子拖去烧了,烧了肯定就是一了百了的事儿。
孙中平、老爷子的次子、小女儿三人毫不犹豫反对。
80年代的农村,火葬并不流行,不仅是不流行,甚至在许多人眼里,火葬是没本事的体现,是很丢面子的事情。谁家老人死了送去火葬,基本是要被同村人笑话一辈子的。
婆婆没辙,摸了摸老爷子额头上那块青色,仿佛在触摸一块冰块……按照老爷子这个情况,等脸上也变青的话,这一家子就完了。
于是她想到了我奶奶。
十里八乡最出名的白事知宾,郑凤英。
奶奶叫郑凤英,她并没有和我说过关于自己的事儿。但听老爹说,奶奶娘家那边祖上是专门从事‘白事知宾’这一行业的。
凡事都讲究传承,这一行也不例外。
其实大家要是细心的话,可以发现,当白事知宾的人,一般都和红娘一样都是女性,极少有男性主持丧事。
这是因为,白事知宾这一行许多情况下传女不传男。
一来女性细心,在细节方面,考虑得比较周到,有些什么小纰漏,立刻就能发现。
二来女性体阴,不会太冲撞到死者。倘若是男性主持丧事,和死者相处久了,又和死者没有血缘关系,很容易就被阴气冲撞了。久而久之,容易落下病根子。
这也是为什么建议大家看到谁家在操办丧事的时候,绕道走的原因。
你和死者又不是亲属关系,死者找上你,归你倒霉。
不过孙中平也没想到,千辛万苦把我奶奶请过来,结果奶奶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孙中平那个急啊,过了零点,老爷子就要在家里停第四天了。
他虽对红白之事知道的不多,但也知道,老爷子最多只能在家里停三天,要是时间久了的话不太好。
具体怎么个不太好法,很少有人愿意去尝试,何况老爷子的情况本来就不正常。
奶奶执意要走,孙中平没办法。这时候一个婆婆从屋里急急忙忙跑过来,拉着奶奶的手不放:“凤英姐姐啊,您可一定要帮这个忙。”
奶奶看了那个婆婆一眼,终于松口,被孙中平和一干亲眷请到了堂屋。
不过那时候奶奶并没有让我观看全过程,只是在一干参加葬礼的人群当中,挑了一个青年男性,要他在屋外好生看着我,不要让我到处乱跑,并且无论如何都不要靠近堂屋。
再之后的事情,我就不怎么清楚了。许多年以后,等我长大成人,问起奶奶,她才告诉我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此之前,先得说说白事知宾。
严格意义上来说,白事知宾并不是驱邪捉鬼的道士,也不是负责超度的僧人,他们只是‘迎宾’。
将‘客人’伺候舒服了,好让他们‘上路’。
不过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迎来送往’的多了,自然会碰到很多邪门的事情,所以说他们或多或少还是会一点儿驱邪的本事的。
奶奶那天晚上也做出了一些类似的事。
那时候,我尚年幼,孙中平家里发生的事情,在我心中成了阴影。
或许是记忆的无限夸大,那个乌漆墨黑的夜、亮着灯的屋,和空气中满溢的纸灰香烛味,让我做过无数次噩梦。
我始终记得那夜在小洋房外,挡在我身前的青年一脸惊愕的样子,还有屋子里传来的古怪声响。
这些记忆横亘心头,奶奶却始终不愿提及。
后来我才知道,她并不想我深入追究这些,只希望我把一切都当成一个故事。
但有些事情就是命。
18岁那年,我考上外地的某大学那天,奶奶终于把我叫到房中,语重心长告诉了我一些事情。
奶奶的话一直回荡在我耳中:“小六啊,长大了,要出去上大学了,奶奶为你高兴。”
“不过有句话你要记住了,不管碰到什么‘事情’,都要躲远一点,不要让奶奶为你担心。”
我仔细听着,原来那天晚上发生了一些难以预料的事。
那天晚上,我们赶到孙中平家,奶奶远远看到躺在堂屋的老爷子,就知道了今天不能善了,所以掉头就走。
‘青额头’这一情况,其实并不罕见,古往今来,发生过无数次。
可次数虽多,但中华大地多么宽广?上下五千年,从塞外到中原,死过的人有多少?平均下来,‘青额头’出现的比例低得离谱的。
或许死去数十万人中,都难有一人。
奶奶见过‘起尸’,却从未见过‘青额头’。
青额头一出,处理不当,要出大事。
当下最好的解决方法肯定是把老爷子拖去烧了,但火葬场离这边十万八千里,要在大晚上、赶在凌晨之前,把人拖到县里烧了,不太现实。
被孙中平请入屋中之后,奶奶拿了把椅子,在老爷子身边坐下。
先前管事的婆婆叫张翠娥,也拖了把椅子过来。然后把孙中平等人赶了出去,小声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了。
张婆婆道:“孙中平肯定有事情瞒着。”
奶奶垂着眼睑,抿了抿花白的发髻:“白事知宾,只管‘送行’,不管家事。”
张婆婆满脸愧疚:“姐姐说的是。”
真正意义上的白事知宾都有自己一套方法判断死者是否‘安分’的方法,就跟卖水果一样,卖的多了,用手颠一颠,就能估算出有多少分量。
奶奶和张婆婆自然也有方法判断老爷子是否安分。
只是稍稍看了一眼,便知道,老爷子身上阴气相当重。
老爷子静静躺在堂屋中,木板做床,头朝大门,脚边点长明灯,由于是二层小洋房,没办法在屋顶开个洞,让死者魂魄飞升、出煞,所以二楼的窗户开着,还点着白蜡烛、烧着纸钱,引魂魄飞升。
这是很标准的停灵程序。
‘停灵’根据各地习俗不同,具体情况也不同。只要满足当地风俗,一般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张婆婆先来此地,一干事宜做的不错,程序上没有丝毫问题。
问题就出在为什么孙中平一磕头,老爷子就不安分?
孙中平身上并没有带什么‘禁忌’物品,老爷子被什么东西冲撞是无稽之谈。
奶奶寻思了半天,干脆吩咐人去弄了一小袋锅底灰,把锅底灰混着土,堵住老爷子鼻孔。
张婆婆见状,愣了一下,连忙道:“还是姐姐有本事。”
孙中平忙问是怎么回事。
原来死者会闹,十有**是因为有事情舍不得、放不下。锅底灰混泥,堵住鼻孔这叫‘封窍’。
堵住鼻孔之后,可以防止老爷子魂魄出来吓唬人。
锅底灰封窍,这在‘白事’之中,并不算什么很高深的学问。
在以往,死者对人世留恋是常有的事儿,但是新死的魂魄在人世停留久了,难免被世间阳气冲散。所以用锅底灰堵住死者鼻孔,防止魂魄从躯壳中出来,也防止他们被阳气冲散。
然后再找和尚超度。
老爷子魂魄被堵在躯壳当中,不能出来作乱。奶奶让孙中平赶紧趁这个时候上香磕头。
果然,孙中平这次再上香磕头,再也没有什么其他事情发生了。
不过这只是治标不治本。
其他人见到孙中平忽然能磕头了,全围上来看。张婆婆把人都赶出去,孙老爷子的三个儿女。
奶奶发话了。
“拖得一时,拖不了一世。”奶奶端正坐好,给老爷子烧了点元宝,又说:“明天卯时之前都不会有事,但日出之后就不好说了。我也只能帮你拖几个小时,够你花时间送去县里的火葬场。”
孙中平慌了,跪下来,想到可能要被同村人嘲笑一辈子,涕泪横流:“不能烧!您帮帮忙!”
奶奶叹了口气,孙中平不让烧是意料当中的事。
这时候老爷子的次子和小女儿也跪下求助。
奶奶瞥了他们一眼没说话。
张婆婆起身,把次子和小女儿请出门,只留下孙中平一人,准备给他做思想工作。
奶奶打断她:“事情也不是不能解决。”
张婆婆是个聪明人,一寻思,大概就知道要干什么了。
这种事情她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敢想。
用锅底灰封住鼻息,只是缓兵之计。老爷子心有怨气,孙中平又不让烧,就算今天强行把老爷子埋了,指不定什么时候会从地里‘爬’起来,那么到时候倒霉的可不止孙中平一家。
现在唯一能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请老爷子‘出来’,让他自己说有什么苦处。
这在‘白事’当中有个比较委婉的说法,叫‘解铃还须系铃人’。
说白了,就是‘请灵’。
不过这里头有一些困难,请灵,不是说请就能请出来的。
张婆婆问:“姐姐,行得通?”
奶奶摇了摇头说:“我没这本事,不过有人行。”
孙中平膛目结舌。
张翠娥婆婆若有所思,半晌醒悟过来:“原来是这样!”
说着急急忙忙去张罗一些东西去了。
孙中平还傻傻站在哪儿。
奶奶指了指身边的空凳子,示意他坐下。
“咱们白事知宾一般只负责丧事礼节,祖上有训,‘只执礼,不执事’,干涉‘先生’的事情,是会遭报应的,所以接下来的话你要记住……”
奶奶这里所说的‘先生’,代指的死者。在白事知宾口中,‘死’、‘丧’是很忌讳的。
白事知宾,只执礼,不执事。
这是祖上之训。
凡事都有个祖师爷,像孙真人留下医道疗病,吴道子留下丹青,鲁班留下石木二匠修房造屋。但是白事知宾并没有明确意义上的祖师爷。
有一说是,白事知宾拜房玄真人。
传说房玄真人留下船只渡人载物,载的不仅仅是人世间的人和物,也载阴间的‘人’和‘物’。
所以有的地方,白事知宾会礼拜房玄真人。
白事知宾夸大了说,就如同渡船,引渡寿数已尽的人们通往阴间。
他们是连接阴阳的渡船,自然也会有办法请灵。不过奶奶并不会真去渡‘人’到这边来,这是违背祖训的事。
白事知宾的请灵,不同于和尚、道士,严格来说,和尚、道士的叫‘召灵’。
一个‘召’一个‘请’,一个命令,一个请求。
天差地别。
这也是白事知宾和道士的区别。
知宾讲礼,道士不讲‘礼’。当然,此礼,非彼礼。
这些都是题外话,暂且不提。
再说孙中平家,用锅底灰混着泥土堵住老爷子鼻孔后,老爷子安分了下来。
但是额头依然青的吓人。
张婆婆忙前忙后,不到半个小时,弄来了煮熟的糯米、白纸、银针、香烛等一干物什。
孙中平忐忑坐在那儿。
奶奶正眼不瞧他一下。
只执礼,不执事。这在祖训当中,是非常重要的一句话。奶奶今天帮忙执事,已经是破了大戒。当然不会给孙中平好脸色看。
孙中平还懵懵懂懂不自知。
张婆婆准备好一切,奶奶吩咐人去请同村的另一个老人。
世间三百六十行,有上九流,也有下九流,但这些都是做凡间买卖的。除此之外,还有旁门三十六,左道三十六。
当然,这种说法并不统一,旁门左道之数有多少,很难统计。不过有人说,旁门左道也应该包含在世间三百六十行当中;也有人说,旁门左道应该立传另说。
但是古往今来,残存典籍,并没有详细分说其中区别,而且不同典籍分歧很大,所以很难界定。
曾有云:三百六十行中人,尽有狼心狗行,狠似强盗之人。
这里说的不仅仅是人心狠毒,也暗指三百六十行当中,包含旁门左道。
上古时期,‘左’为吉。先秦典籍中多有相关例证,如农业的丰歉,有“岁星出左有年,出右无年”的说法。岁星即木星,象征着丰收年。所以在古时候,‘左’也并不是什么坏事儿。
所以旁门左道之说,大多是随着时代的变化在变化,很难分清‘旁门左道’中的行业,在这个时代是好,还是坏。
白事知宾属三百六十行当中,但有一种和白事知宾关系非常密切的职业,属‘旁门左道’。
奶奶称他们为‘下灵人’。
他们也被其他人唤作‘神婆’、‘灵媒’、‘乩童’等等。
当然,里头也细分了许多派别,这事儿另说。
孙中平所住的村子当中,就有个下灵人,奶奶和他早已相识,但是极少来往。
那人住村尾,小山脚下,经营一家棺材铺。
村尾有间土屋,屋子非常古怪,两扇式的木门紧闭着,门的左下方,开着一扇小门。小门不过三十厘米高,门未关,像特地是给宠物开的门。
其实这并不是给宠物开的门。
这叫‘阴门’,也叫‘去门’。
我们走路,不管路往何方,总是靠右走,这才是生人走的路。然而死者和我们不一样,他们靠左行,这门就是专门给死人走的。
来请人的是个小年轻,他急急忙忙敲门。
才敲两下,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老头掌着蜡烛开门,小年轻气喘吁吁,刚准备说话,被老头狠狠瞪了一眼:“鹅舍你慌丝啊!”老头小心把蜡烛护着,嘴里嘟囔:“小心把蜡烛灭了,你就完了。”
老头是陕西的,脾气不怎么好,一急,就容易蹦出陕西腔。经常见到他面红耳赤,一半陕西话,一半普通话和人吵架的样子。
小年轻知道这点,等气息平稳后,说明来意。
老头宝贝样将蜡烛放回桌上,用灯罩罩住,喊小年轻进来坐。
他哪敢进去。
老头家的棺材铺在村里是出了名的邪门,传闻有小孩在在他家附近饶了圈,回去就病了三天,说是魂魄被吓丢了。
见对方不进来,老头转身要关门。
小年轻急了,匆匆进去,战战兢兢地坐下。
老头也不慌不忙坐下,示意小年轻不要说话,然后两人大眼瞪小眼,看着桌上的蜡烛出神。
蜡烛缓缓烧着,在灯罩中,火烛时不时噼啪一跳。
等了半天,老头拍了拍身边的空凳子,总算说话:“是不是出事儿了?”
还没等小年轻搭话,只见到蜡烛在灯罩中啪的一跳,然后就熄了。
老头忽然叫起来:“咿呀,咿呀,果然出事了,走!去你家。”
小年轻纳闷引着老头过去。
老头远远看到孙中平家的样子,忽然笑开了花:“有意思,有意思。”
别人家都死人了,他还有意思,小年轻觉得费解,怪不得村里没什么人跟他来往。
老头背着手,走进门。
他路的姿势非常古怪,两脚岔着,走外八字,却又没有当官的那种威风,只有说不清的古怪。后来奶奶才告诉我,这并不是八字步,也不是踱的官步。这叫‘镇’步。走的是威风之‘势’,但不走威风之‘形’。
这步子是走给‘鬼’看的,正常人看起来觉得古怪很正常。
这是下灵人专属的步子,下灵人虽能沟通阴阳,但毕竟是人,而且是‘阴’身,容易被鬼缠住。所以从小被训练走这种‘外八字’,用来镇‘鬼’。
那时候我还站在一干大人身后躲着,但也明显能感觉到屋子里正要发生什么。
在记忆中,我很清楚的记得,老头进屋之前斜瞥了我一眼,他嘴角挂着的古怪笑容,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李发去厨房拿今天招呼客人吃剩的菜,站在院子里看到外面有个人影在晃,心里一惊,吼了句:“别在这边晃!”那人影便走了,他这才舒一口气。李发拿回食物,四人围着桌子沉默吃喝,没人有心情再说一句话。
孙成山吃了两杯酒,脑子一懵,听到有人说话。他抬头看了赵石他们一眼,赵石他们也听到了,几个人面对面坐着谁都不敢动,可等他们再想仔细听一下的时候,声音就不见了。
赵石哆哆嗦嗦点烟抽。抬头看向灵床那边,心里忍不住犯怵。
孙成山也看向灵床,可这一看,眼睛就收不回来了,整个人跟中邪了样的动弹不得。
“你看啥呢?”赵石发现不对劲,拍了拍孙成山的肩膀。
孙成山忽然抖了一下,就像大梦初醒的那种感觉。赵石被吓一大跳。
赵武和李发也发觉不对劲,连声问他怎么了。
孙成山脸惨白惨白的:“我怕……”能把一个大男人吓成这样,可想而知,是碰到什么事儿了。
赵石胆子出了名的大,他恼了,举着杯子,朝灵床一敬:“兄弟!还当我们是兄弟,就别为难成山弟了!”说罢,把酒洒在灵床前,上了三炷香。
说来也巧,那之后,孙成山就没出什么事了。
不过大家再没心情喝酒玩牌,只专心续香火烧纸钱。
可是临近四点的时候,又出事了。
四人耐不住寂寞,再加上先头酒劲过了,有点胆寒,又喝了点壮胆。也不多,就喝了两轮。孙成山突然跑出屋,趴在院子里,看起来是要吐的样子。
赵石、赵武、李发傻眼,孙成山酒量不错,这样就吐了不至于啊。
想归想,但总不能让他在堂屋前吐,连忙出去扶他起来,结果出去一看,孙成山哪里是在吐,他分明是在吃草!手脚并用在地上扒拉草吃!那地方原先正好种着一棵树。
赵石头皮发麻,以为这家伙喝断片了发酒疯,和赵武、李发准备扶他起来。
结果合三人之力,竟然拉不动!
奶奶睡在后屋,离堂屋有点距离,但前面这一闹,她立刻惊醒了,匆匆忙忙跑过去,瞧见孙成山趴在地上吃草的样子,忍不住骂了声:“你们这几个小祖宗干什么了?”
不过这事儿并不能真正写在报告上,是见不得台面的东西。
奶奶也不以为意。
法律就是这样,只承认科学上客观存在的事物。有些传统文化大家心知肚明就成。
我问奶奶:“蝎子山真那么神?里头有没有孙悟空?”
奶奶哈哈笑了起来,揉着我的脑袋说:“里面有大灰狼。”
大家都知道,小孩子或许并不敬畏鬼神,但对他们来说,大灰狼永远是记忆深处最难忘的恐惧。
赵千一事完全了结之后,该来的总归还是来了。
张停雨气冲冲跑到我家,羊角辫在脑后一跳一跳,白裙子也仿佛武林高手那般无风自动。她对着我吼:“你跑哪儿去了!”
我扯着奶奶的衣裳,躲她身后,回吼:“关你屁事!”
岂料她竟然被气哭了:“呜………欺负人……”
她为何会哭,小时候的我不明白,长大后的我更不明白。
女人的眼泪在我眼中永远是个谜。
就像远古时候的人们不能理解天为什么会下雨,太阳为什么会东升西落。
我也不能明白张停雨在想什么,但她知道我是打心眼里不想跟她玩。
于是从那天之后,张停雨拒绝再来奶奶家学习书法。
奶奶总是苦笑着叹气:“可惜了这么一个好苗子。”这苦笑当中,或许还包含着对于中华传统文化流失的落寞吧。
不过这事儿并不持久,不到一个月,孙阿姨又把张停雨送来了,这姑娘扭扭捏捏躲她妈妈身后,小声说:“我们和好吧。”
我盘算了下利害关系,心想,这姑娘零花钱比我多,就这样绝交了多亏啊……
现在想起来,小孩子的心思总是那么单纯。
越长大越难以坦率的表达出自己的想法。
我是这样,奶奶也是这样。自从赵千一案后,奶奶没事儿的时候经常坐在院子里发呆。问她在干啥,她也不说。
我小时候贪玩,不太会照顾别人的想法,于是不再多管,撅着屁股跑去爬树。
张停雨的书法倒是突飞猛进,那一手毛笔字儿都能给人写春联了。
由于这丫头在我家待得久,奶奶都把她当半个孙女了,而且我们家和孙家关系变得亲密起来。
记得过年的时候,由于父母赶不过来,所以孙孙叔叔接我们去他们家吃年夜饭。
奶奶写的春联在十里八乡是非常有名的,孙家村的人听到奶奶来了,全慕名来求。不过奶奶年岁大了,一次写太多会累,这时候张停雨跳出来大发神威,洋洋洒洒写了几幅春联,那字儿行云流水看的可舒服了。
大家惊为天人。
之后就变成了张停雨写,奶奶在边上笑呵呵闲聊。
她也一夜之间成了十里八乡的大才女,许多人都夸她,对孙阿姨打趣说:“以后可得把你们家闺女嫁给我们家孩子。”
孙阿姨笑的眉眼笑开了花。
外面下着大雪,孙家门前的雪却从未积起来,全被人们给踩平了--大家都来求对联,想沾下小孩子写春联带来的那股子喜庆。
孙中平自个儿是没儿女的,看到有这么个好侄女,高兴的跟什么似的。
张停雨这红包也收的手都发软了。
但不知道为何,我心里不是个滋味。
记得晚上大家忙前忙后还没开饭,我蹲在门前看雪,胸腹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倒不是觉得被人比下去了没面子,就是心里头不舒服。怎么个不舒服法,也说不上来。
正发愁,张停雨过来了,她怀里揣着厚厚一叠红包,笑盈盈说:“你看!”
我气不打一处来,望向一边:“我不看。”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看到我一脸找茬的模样,她小心翼翼拽了拽我的袖子:“我分你点儿呗,别生气了。”
我说我没生气。
“你肯定生气了。”说着把红包一股脑赛我怀里,“都给你好了。”
我没接,红包都掉到雪地上,啪一声。我也不知道心里为什么会有这样一股火,可等我抬头看的时候,张停雨眼圈红了,或许是冻的,小脸红扑扑像个苹果。
我慌了,说你别哭啊。
张停雨使劲揉了揉眼睛,说:“我没哭。”
我说你就哭了。
张停雨眼圈又红了,沉默了一会,她问我:“你怎么总是这么凶。”
“刚才有个阿姨说,要你做他们家儿子的媳妇儿,我不想你去。”
有些事情具体去想,总是想不出个名堂。所以我直到现在都不清楚,在那个雪夜,我是怎样脱口而出那句话的。
两个连学都还没开始上的孩子就这样沉默站在雪地中。我已经不大记得她那时候是什么表情,到底是开心,还是生气,是愤怒还是喜悦。我只记得她捡起了地上的红包,然后再次塞到我怀里,说了句:“那就这样说定了,你要反悔就是癞皮狗。”
这或许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陈诺。
儿时的‘癞皮狗’远比长大之后的一万句‘天打雷劈’来得有用。
shanshu
2017/8/11 17:54:44
那一天,在孙家的年夜饭吃的非常开心,桌上什么菜色都有。孙红梅、也就是张停雨的老妈是个地道的家庭主妇,做菜是把好手。再加上有奶奶的帮忙,这一顿饭大家都吃的很香。
孙中平的弟弟孙一怀又是个书生,喝高了,还即兴做了首诗。不过在场的不是务农的,就是妇女,哪儿肯卖他面子,全哈哈大笑。
孙一怀干脆红着脸躲一边去了。
我爹娘年夜的时候虽然不在,但是大年初一他们还是风尘仆仆的赶了过来。
万分感谢了孙中平一家之后,我们又回了奶奶的家。
老爹一坐下来,包都没来得及放,连声问:“这小兔崽子没干什么坏事儿把?”
老妈朝他脑袋狠狠打了一巴掌:“干啥呢?”
奶奶哈哈笑起来:“没什么没什么。”
我心里却寻思,到底要不要把赵千家里发生的事情告诉爹妈,后来犹豫了下,觉得这事儿说起来太长,所以干脆就没说了……
不过也正是因此,免了一顿打。等长大再和老爹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表示幸好我当年没说出来,不然肯定打死我。
我说你现在再打我也不迟。
老爹却摆摆手表示打不过我了……
就像我跟不上父亲老去的速度一样,老爹也跟不上奶奶步伐。或许是意识到了这点,那年过年,父亲和母亲在乡下待了一个月之久。
奶奶那一个月,每天都眉开眼笑。
不过该来的总会来。
半年后,大概是七八月的时候,因为到了上学的年纪,所以再怎么不愿意离开,总归还是要走的。
那天张停雨站在门口,她还不知道我这一去可能有小半年回不来,小大人样的叮嘱说:“你要早点回来。”
我说:我肯定早点回来。
奶奶站在她身边,右手摸着她的脑袋,脸上的皱纹不知为何多了几道。
我眼泪忽然不争气的掉了下来,顾不得昨夜老爹对我说的男儿有泪不轻弹,放声大哭。
我说我不要去城里,我说我要留在这里陪奶奶,我说我要走了张停雨得被人欺负。
我哭的声嘶力竭,在记忆的最深处,仿佛那个远在他方的钢筋混凝土搭建起来的城市会将我的整个童年吞噬。
事实上,这件事也的确发生了。
张停雨这时候似乎也意识到什么,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
小孩子之间的友谊永远都是那么情真意切--开心了会笑,舍不得就会掉泪。
奶奶说:“小六别哭了啊,奶奶过几天去看你。”奶奶的声音有些发抖。
老爹咕咚跪下来,这会儿也哭了。他自从成年之后,一直在外打拼,一年难得有两次回来。他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奶奶。
老妈也在后头偷偷抹着眼泪。
后来我还是被奶奶赶走了。
老爹在家消沉了两天,但日子还得过。城里的物质生活远比农村要丰富,但我时常还是会怀念和奶奶在一起的时候。
为了跟上城里小孩的节奏,还未开学之前,老妈特地找人帮我补课。
不过那老师教了我两天就辞职了,这倒不是我调皮,主要是他觉得我的知识面比一般小学生还要多一些。
特别是一手毛笔字儿,虽然上不得台面,但比大部分同龄人要强得多了。
之后便是开秋天入学。
第一天就因为一些小矛盾和同学干了一架,不过他们哪打得过我。老爹得知之后,狠狠把我训了一顿。我也因此有所收敛。
在城市的生活是漫长而无聊的,主要是这边小孩儿玩的东西我都不习惯,经过了几个月,还是很不适应这里的生活节奏。
即便是十一,也因为某些事情没办法回到奶奶那儿去。
好在的是,大概十二月的时候,老爹把奶奶接过来了。
奶奶并不是第一次到城里来,但还是左顾右盼,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新鲜。
不过待了两天就没劲儿了,完全和周围的人聊不到一块儿。
我们的房子是在市里的一个小地方,类似五层楼的公寓。四周是和我们这一栋差不多的房子,治安挺好,可千篇一律,不熟悉很容易走错。
记得奶奶第一次来,结果在外头待了足足有半个钟头,后来还是同楼层的一个大妈发现了,给送上来的。
老妈听完咯咯直笑。
奶奶却感慨世界的变化之快。
不过奶奶也有发挥余热的地方,因为从事职业的关系,对传统方面的了解不是其他人能比拟的。所以大家都乐得找她说话,解决一些事情。
但是最近小区不太平,接二连三有人死去。
首先是我们隔壁那一栋的一个老人家走了,走的很突然,但很安详。
woolfzhang
2017/8/11 21:12:26
一句没看 太长了 不过给你顶了
tiankongjk
2017/8/12 9:25:29
那一天,在孙家的年夜饭吃的非常开心,桌上什么菜色都有。孙红梅、也就是张停雨的老妈是个地道的家庭主妇,做菜是把好手。再加上有奶奶的帮忙,这一顿饭大家都吃的很香。
孙中平的弟弟孙一怀又是个书生,喝高了,还即兴做了首诗。不过在场的不是务农的,就是妇女,哪儿肯卖他面子,全哈哈大笑。
孙一怀干脆红着脸躲一边去了。
我爹娘年夜的时候虽然不在,但是大年初一他们还是风尘仆仆的赶了过来。
万分感谢了孙中平一家之后,我们又回了奶奶的家。
老爹一坐下来,包都没来得及放,连声问:“这小兔崽子没干什么坏事儿把?”
老妈朝他脑袋狠狠打了一巴掌:“干啥呢?”
奶奶哈哈笑起来:“没什么没什么。”
我心里却寻思,到底要不要把赵千家里发生的事情告诉爹妈,后来犹豫了下,觉得这事儿说起来太长,所以干脆就没说了……
不过也正是因此,免了一顿打。等长大再和老爹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表示幸好我当年没说出来,不然肯定打死我。
我说你现在再打我也不迟。
老爹却摆摆手表示打不过我了……
就像我跟不上父亲老去的速度一样,老爹也跟不上奶奶步伐。或许是意识到了这点,那年过年,父亲和母亲在乡下待了一个月之久。
奶奶那一个月,每天都眉开眼笑。
不过该来的总会来。
半年后,大概是七八月的时候,因为到了上学的年纪,所以再怎么不愿意离开,总归还是要走的。
那天张停雨站在门口,她还不知道我这一去可能有小半年回不来,小大人样的叮嘱说:“你要早点回来。”
我说:我肯定早点回来。
奶奶站在她身边,右手摸着她的脑袋,脸上的皱纹不知为何多了几道。
我眼泪忽然不争气的掉了下来,顾不得昨夜老爹对我说的男儿有泪不轻弹,放声大哭。
我说我不要去城里,我说我要留在这里陪奶奶,我说我要走了张停雨得被人欺负。
我哭的声嘶力竭,在记忆的最深处,仿佛那个远在他方的钢筋混凝土搭建起来的城市会将我的整个童年吞噬。
事实上,这件事也的确发生了。
张停雨这时候似乎也意识到什么,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
小孩子之间的友谊永远都是那么情真意切--开心了会笑,舍不得就会掉泪。
奶奶说:“小六别哭了啊,奶奶过几天去看你。”奶奶的声音有些发抖。
老爹咕咚跪下来,这会儿也哭了。他自从成年之后,一直在外打拼,一年难得有两次回来。他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奶奶。
老妈也在后头偷偷抹着眼泪。
后来我还是被奶奶赶走了。
老爹在家消沉了两天,但日子还得过。城里的物质生活远比农村要丰富,但我时常还是会怀念和奶奶在一起的时候。
为了跟上城里小孩的节奏,还未开学之前,老妈特地找人帮我补课。
不过那老师教了我两天就辞职了,这倒不是我调皮,主要是他觉得我的知识面比一般小学生还要多一些。
特别是一手毛笔字儿,虽然上不得台面,但比大部分同龄人要强得多了。
之后便是开秋天入学。
第一天就因为一些小矛盾和同学干了一架,不过他们哪打得过我。老爹得知之后,狠狠把我训了一顿。我也因此有所收敛。
在城市的生活是漫长而无聊的,主要是这边小孩儿玩的东西我都不习惯,经过了几个月,还是很不适应这里的生活节奏。
即便是十一,也因为某些事情没办法回到奶奶那儿去。
好在的是,大概十二月的时候,老爹把奶奶接过来了。
奶奶并不是第一次到城里来,但还是左顾右盼,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新鲜。
不过待了两天就没劲儿了,完全和周围的人聊不到一块儿。
我们的房子是在市里的一个小地方,类似五层楼的公寓。四周是和我们这一栋差不多的房子,治安挺好,可千篇一律,不熟悉很容易走错。
记得奶奶第一次来,结果在外头待了足足有半个钟头,后来还是同楼层的一个大妈发现了,给送上来的。
老妈听完咯咯直笑。
奶奶却感慨世界的变化之快。
不过奶奶也有发挥余热的地方,因为从事职业的关系,对传统方面的了解不是其他人能比拟的。所以大家都乐得找她说话,解决一些事情。
但是最近小区不太平,接二连三有人死去。
首先是我们隔壁那一栋的一个老人家走了,走的很突然,但很安详。
再紧接着不到一个月,十二栋的另外一个老人家也去了。
有天周末,奶奶牵着我去买菜,碰上了楼下的一个大妈,两人就聊了起来。
“太婆,您听说了吗?”
奶奶不太擅长拉家常。那大妈并不介意,自顾自的说:“我们隔壁十二栋,这个月走了两个,一个月初,一个月尾,啧啧。”
“上次听人说,搬到这里的老人,没几个能熬过半年的啊。”
大妈说道这儿,停下了,意识到这话有些不妥,赶忙道歉:“太婆,我不是说您。”
奶奶笑了笑,问:“熬不过半年?”
大妈感慨着:“是啊,半年走了好几个个老人。”
我插不上嘴,但觉得这事儿有趣,就跟在奶奶后面认真听着。我们一路把菜买完了回家,那大妈嘴巴就没停过。
原来这一片不仅我们这里,还有其他地方,最近走了不少老人,都是自然死亡。不过他们大多都是从其他地方搬过来的。
我问奶奶为啥,奶奶没答话。
后来我才知道,这并不是因为这边风水不好,而是老一辈的人们,都住在平房里每天踩着地面儿过日子。结果突然搬到高楼林立的地方,每天脚踩不到地,一时不适应,再加上年纪大了,就容易就‘去’了。
其实这就是阴阳不调,年轻人体质好倒没什么,老年人体质差一点儿,再加上不容易融入新环境跟心理方面的一些因素,就容易出事。
医院里的医生经常建议老人家下楼到处走走,多和人说说话,也就是这个理。
那段日子小区里真是热闹,每天晚上都有人在下面搭棚子守灵。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守灵根据各地习俗,有很多种情况,在这里很难以统一说明。但就拿当地的风俗来说,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要在门口搭个灵棚,灵棚里点着灯,灯不能熄,要一直维持到死者下葬之后,才能把灵棚撤了;另一种不用搭灵棚,大家守在堂屋就成。
在乡下的时候,孙中平和赵家都是没有搭灵棚,大家都守在堂屋。
这边稍微隔个三五里风俗就不太一样。
这边的人想在楼道里搭灵棚不可能,所以只能把灵棚搭在楼下。
记得没多久,我们隔壁那栋,走了个老头儿,估计也是搬到这边之后,熬不过就去了。
那天我在外面看病打完针,很晚才回来。
正好要路过隔壁的灵棚。奶奶就用手蒙住我的眼睛,让我不要看。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蒙眼睛这在白事当中也叫‘眼不见为净’。
《灵枢经》有载:阳气上走与目而为睛,其别气走与耳而为听。
睛,从目,从青。‘青’意为‘精华’。目与青结合起来又表示:目是人身之精华。
外面广为流传开天眼见鬼的方法,一是用牛眼泪擦眼睛;二是用柳叶沾无根水擦眼睛。
两者都是直接破坏眼部的阴阳均衡,达到开天眼的目的。
所以在白事里头才有‘眼不见为净’一说,在丧礼的时候,倘若有体质不怎么好的小孩子,一般都要遮住小孩子的眼睛,以防止他们的眼睛被阴气冲了,导致见鬼而受到惊吓。
奶奶是被我的体质搞怕了,所以这会儿即便走到灵棚前边,也要用手遮住我的眼睛,怕我被冲撞。
担惊受怕过了灵棚,奶奶回头看了一眼,叹气说:“有些没做好啊。”
原来那一家请来办主持丧礼的人可能并不专业,虽然场面上看起来不错,但很多小细节都没有注意。
这里不说奶奶,就连张翠娥婆婆来了,都能发现一大堆问题。
最主要的问题是什么呢?灵棚与大楼大门之间差了点东西。
在白事里头,这东西有个名词,叫‘渡灯’。
maxoptical
2017/8/12 18:18:50
什么是渡灯呢?渡灯并不常用,而且是近几十年才流行起来的,主要是用在城里的丧事上。别以为白事知宾都是一群只遵循古制的人,丧礼时候所遵循的礼节,在许多情况下,都是随着时代的变化在变化的。
最近几十年,因为城里高楼大厦,即便在楼下搭了灵棚,死者的灵魂还得穿过楼道、上楼,直到回到自己家。这一段路上,因为拐角太多,灵棚和堂屋里的灯是照不到这边的,所以在楼道里还要放一盏渡灯。
渡灯的制作很简单,把死者生前穿过的衣物里捡一根棉线,搓成油灯线就成了。倘若死者家在二楼以上的话,渡灯得放在楼梯口,边上放一个铁盆,时不时还得在铁盆里烧点纸钱。
隔壁栋那户人家的丧礼看上去办得有模有样,但是细节方面就做的很不到位了,看样子应该不是专业人士做的。
不过奶奶也有些吃不准,因为渡灯是最近几十年在城里才流行起来的,办丧事的那个人不知道情有可原。
其实想要成为一个白事知宾非常困,也不是说想当就能当的,首先要满足两个条件。
第一,三观一定要正,因为白事知宾想要害人实在太容易了,丧礼上故意错一点都够让人喝一壶的;
第二,要学的东西很多,像《礼记》中的《檀弓》、《曾子问》、《丧服小记》、《杂记》、《丧大记》、《奔丧》、《问丧》、《服问》、《间传》、《三年问》、《丧服四制》都是要专攻的部分,而且不仅这部分,其他部分也要熟读。但更难的还在,除了《礼记》之外的儒家十三经这你也得有所涉猎。而且随着社会的发展,还得根据当地习俗进行丧礼。
与其说白事知宾是主持丧礼的主持人,不如说他们是研究民俗的学者更为恰当。更不用说白事知宾还得学习书法了。
随着社会的发展,大家都没有耐心读完这么多书,再加上有时候传女不传男,所以这门行业基本快断绝了。
能当得起白事知宾这个名号的人,都是经过多年学习,跟着老一辈日积月累参加丧礼才能换来的。
奶奶并没有准备管十三栋那户人家的事儿,虽然整个丧礼有许多小细节不合格,但整体来说还符合当地风俗。
丧礼为什么一般都是要尊重当地风俗呢?
比方说,一个土生土长的汉人,死了之后你学蒙古族、藏族等少数名族给他搞天葬,这能成么?倘若真这样做了,死者不闹才怪。
所以对于白事知宾来说,无论举办什么丧礼,尊重当地习俗永远是放在第一位的。
我被奶奶遮着眼睛过了隔壁家的灵棚,进到楼内,奶奶才舒了一口气带我上楼。
老人家在农村活了半辈子,突然搬到城里来,适应了这么久,依然觉得楼梯是个很有趣的东西。每次她都要愣半天,才眯着眼小心翼翼往上踩,战战兢兢生怕一脚踩错了。其实我们家住的也不高,在四楼。
我看着奶奶小心翼翼的模样,咯咯直笑。
到了四楼,奶奶瞅了一眼,说:“小六啊,是不是走错了?”
我也抬头一瞄,只见到两个硕大的花圈摆在我们面前。
我们这儿并不算什么高档地方,上楼之后,正对着就是一条栏杆,我们一上去,两个大花圈摆在正前方的栏杆上,能听到拐角有哭哭啼啼的声音传过来。
我也愣了,说:“奶奶,这不是我们家那一楼啊!”
奶奶犹犹豫豫说:“我们这一栋也有人走啊,是不是上错楼了?”
我那时候年纪小,没想那么多,因为就只有五楼,所以我们这边也没标个楼层数什么的,搞不清现在是几楼。我只催着奶奶再往上走。奶奶瞅着眼睛迷迷糊糊念叨:“应该没走错啊。”
我们又上了一楼,这次总算对了。
奶奶还傻乎乎的样子摸着脑袋:“年纪大了,记性都不好咯。”
回了家,爸妈也在,我兴冲冲把奶奶闹的笑话给老爹说了。老爹咦了一声:“我们这一栋没人走啊。”
老妈也附和道:“楼上楼下的我都认识,是没人走的。”
我扯着喉咙说:“我们没骗人!”
奶奶笑着摸我脑袋:“看你急的。”
老爹也笑,换了鞋子出去,说是邻里邻居的,起码要下去看看。
不到十分钟,老爹回来,无奈问我们是不是眼睛花了。
奶奶脸忽然沉了下来,自顾自穿鞋也出去了,老爹问她大晚上出去干啥。奶奶让他别多问。
大概半个小时奶奶都没回来,老爹坐不住了,准备出去,这时候外面响起敲门声,奶奶站在外面阴着脸。
在丧礼上,有陌生人是非常忌讳的。在以前的传统丧礼上,但凡有些讲究的大户人家,都会连夜写好一个名册,名字对上了,才能进去参加丧礼。
一来是怕来宾与死者八字相克。
二来万一死者的哪个仇家混进来看笑话怎么办呢?不过这缺心眼儿且损阴德的事少有人做。
奶奶就在这户人家的屋里到处转悠。看到有个黑胖子右臂包着白手帕靠在卧室门边,她就意识到这人应该是丧礼的主持。
丧礼主持根据各地不同,在丧礼上都会佩戴点和其他人不同的东西。像广西那边有的小村子习俗比较特殊,主持会带一顶有面纱的帽子参加丧礼。
奶奶一眼瞅到那黑胖子,淡定走过去右手在门上敲了三下。
前头说过,这三下是礼门,不仅是和‘脏东西敞开天窗说白话’,也是白事知宾之间打招呼的方式。
那黑胖子愣了愣:“太婆您找谁?”
奶奶才知道了这人完全是个门外汉,于是直接回家了。
后来第二日,她光明正大去了隔壁那一栋,委婉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意思,并再三声明不收钱。那户人家的主人半信半疑:信的是,他老爹死后,自己就不怎么睡的安稳,老做梦但又想不起来是什么梦,只记得梦里的人模模糊糊是他父亲。
疑的是,怎么会有人这么好心免费帮忙。
按照奶奶的一贯作风,自然不会解释太多。后来那户人家还是信了,奶奶才重新把他们家丧礼操办了一遍。
有奶奶出马,这丧礼自然办的很顺利,那户人家千恩万谢。奶奶也因此在小区出名了。
各家出了事儿都来找她。
但是一段时间之后,奶奶或许是觉得在城里生活不习惯,或许是觉得人老了没必要一直缠着儿女,所以执意要回乡下。老爹留不住,只能过完年便送她回去。
这也是奶奶这辈子在城里过的唯一一个年。老爹劝过几次,不过奶奶说以后死了总是要落叶归根的,何况在城里呆不下去,于是只好作罢。
那几天,我也随奶奶到了乡下。孙中平一家得知,提着东西来拜年。张停雨也在。
女孩子发育比较早,半年没见,她就比我高了一点儿,但不知道为何她有点儿对我爱答不理的。
这时候高老头和张翠娥婆婆也来拜年,高老头一瞧见我和张停雨,嘿嘿笑起来:“女人的心思啊,你别猜。”
我心想这老头儿脑子肯定有问题。
过了几天,我随爹妈回到城里上学。之后的生活一直波澜不惊,上学放学,考试升学。我脑子还算好使,九几年的时候上了高中,那之后由于学业的繁忙,再也没有机会回乡下了。老妈也推了大部分工作来照顾我。
记得那几年,我只是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匆匆见到奶奶一面。